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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mant Aurora

 

 

 

※原作後轉生設定。老梗,或許微虐但HE。

※第一人稱視角。

※實體書試閱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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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看著朦朧的白月自地平線上升起,躍起的步伐輕快地踩在暈漾了月光與星芒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他的身影散發著微光,在他身後的則是綿延的海灣岬角,而黑水晶的海面自少年踏過的地方泛起了片片漣漪。

在他的腦海裏藏著許多詞曲,而他並不清楚這些歌是從哪得知的,或許是曾聽聞別人吟唱過,也或許是那些曲調一直深藏在自己的靈魂之中,只是記憶不小心遺失了它。

少年在璀爛的星空下輕輕地哼著樂曲,因為他能做的終究也只是望向眼前一望無際的地平線輕聲歌唱,就在此刻黑夜沉寂的水晶海之上:

 

 

在那無邊的地平線之上你能看見什麼?

那白鷗為何呼喚?

蒼白的銀月自遙望的海面升起

一切都將變的銀白透明

水面上波光粼粼

所有靈魂終將安(逝)息(去)--……

 

------《Into the west》 

 

***

 

 

二一OO年十月二日 維斯島

 

我開著自家用的小型快艇往眼前聳立在海上的一座海島前進,雙手緊握的船槳左右規律地持續拍打在蔚藍的海面上,因為划行的原因,週邊的海水皆濺起了陣陣水花,晶瑩的海珠有些飛躍於海面之上,有些則濺落在快艇的底板下。我掃了眼那些浪花,再度將目光放回眼前,並且望向島嶼山岬懸崖處的最頂端。聳立的海岩與藍天連成一線,刺艷的日光讓我不禁微瞇起眼。

 

那明明是屬於自己出生地赫瓦爾島(Hvar)西南邊的島嶼,艾爾文總在我耳邊時刻提醒有關名字的這件事情,希望藉此增加我對它的記憶,但我仍老想不起來這座小島的名字。不過就算不記得也並不會對我到訪此處有任何的影響,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總是不以為意的選擇性遺忘它。

 

這座島總長約十五公里大小,因為地勢相形平坦,在島上也有約三千人左右的住民在此過著自耕的原始生活。但我的目的地並非岸上,而是島嶼岬角南邊因海水沖蝕而形成的天然海蝕洞窟群。只是我要找的入口也並非屬於眼前任何一處的海蝕穴中。

 

我將快艇停在海上其中一處的海蝕洞口,那是有著拱門狀岩柱的洞窟。我拾起船繩稍微綑在遭到侵蝕而較為細長的石柱上避免快艇任其隨意漂流。綁妥後,我俐落地穿上蛙鞋,仔細確認身上銀黑色的潛水衣沒有任何問題後,便將額上的潛水鏡拉下,並且調整好位置,隨即深吸了一口氣,毫無猶豫地往後潛倒在晶藍色的海水之下。

 

當沿著岩壁往下潛入近半米深的位置,並稍微環視了一下眼前的岩壁後,隨即發現了我要尋找的洞口所在。那是一個一次僅能容納一人進入的狹窄入口,尤其在水面之下更顯得入口彷彿漆黑的深不見底。我熟練地探入水下狹黑的洞穴,而入口的通道約莫四到五米深,只需在水中划行個幾次便能見到昏暗鹹膩的海水之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當看見那抹奇異光彩,那就代表我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

 

在氧氣尚未用完前,我加快了往前游行的速度,腳部划水的節拍也稍微增快,很快地便到達海蝕洞窟中真正的入口處。略顯沉重的頭部率先浮出了水面抽換氧氣,空出的左手將潛水鏡自眼部抽離開來,接著隨意環顧這處深藏在蔚藍海水下的隱密洞穴,確認自己成功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當我每次前來,總是會感到不可思議。明明沒有任何光線能夠探入這個水面下的洞窟,但洞穴內的岩壁在我看來卻充滿著數不盡的點點螢光,而這螢藍色的光芒足以讓我的視線在漆黑洞穴中毫無阻礙。如此奇異的景象讓我想起今年因工作探訪的懷托摩之窟(Waitomo Cave),它是山間湖中一處潮濕並由鐘乳石構築而成的美麗洞窟,在那之中最獨特的便是生長於穴中的螢火蟲如繁星灑滿在洞穴的岩壁上,數千萬螢藍色的星光宛若洞中銀河--如同現在映入眼前的景象。

 

我緩緩離開水面踏上洞窟之中的岩地,將濕透的額髮隨意往後撥開,準備往洞穴深處前進。邁步前我回頭瞄了一眼稍早浮出的水面,那海水一如既往地在這洞窟之內由深暗轉變成了冰晶藍,海面就像冰藍寶石般反覆閃耀著折射的光彩。

 

這是去年夏季意外發現的秘密洞窟。第一次發現並深入探索這個海底洞窟的人除了我之外,還有艾爾文與韓吉這兩個自學生時代便結下孽緣的老友。我記不起這座島的名字,卻確切記得那天的日子是九月五日,而這個日子正巧也是韓吉該死的三十一歲生日。

 

那年的她囔囔著想找處離赫瓦爾不遠又沒下水過的地方進行潛水,並且那裏必須要杳無人煙,因為她甚至想在海中全裸游泳。我勉為其難地為她選定了這座孤島南邊的海域,讓她得以實現在我看來極度愚蠢並且難看的生日願望。

 

當艾爾文得知老友愚蠢的三十一歲願望後,那瘋狂的女人隨即遭到艾爾文激烈的反彈與長達三小時的嘮叨說教。他氣沖沖反對的理由是『實在太過於不堪入目』,雖然我是無所謂,不過最後在艾爾文極力阻止之下,她當然沒有實現全裸的夢想。退而求其次,韓吉最終只得勉強穿上裸露的泳衣跟丁字褲下水,縱使如此,以視覺上的衝擊來說,實在也好不到哪裡去。

 

生日那天,艾爾文開著自家公司的小型遊艇載著三人前來,固定住遊艇後韓吉便率先跳下海享受冰涼的水溫。那日的潮汐比以往退的更低,從侵蝕的海石壁上即可清楚窺見到海水退至比平常的位置將近差了半米,而我們就在浮潛的此刻發現了這個意外露出於海面的海蝕洞窟。只是當我們一起相繼探入了這個洞穴後,我隨即發現這個地方的詭異之處。

 

從我眼中映入的這座洞窟景象跟兩位老友所見到的完全不同。上岸的瞬間我便被發散著螢光的岩壁震攝住了目光,而他們卻什麼都看不見。我說我看見岩壁閃著螢光,他們卻說只看見一片漆黑;我說海水在洞窟裏變成了燦爛的晶藍色,而他們只是一臉詫異的看著我,韓吉甚至斷言我是否罹患了眼疾。

 

那還真是個好結論。但我可不認為我的眼睛是有壞到哪裡去,我也不認為我得了什麼該死的青光眼。雖然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理解--為何這個洞窟從我眼睛看出去的影像就是跟其他人所看到的完全迥異,但最後我索性放棄了尋找這些疑問的答案。

我將目光自晶藍色海水移開,轉頭望向不知何時已悄聲地站在我前方注視著我的身影。我微瞇起了眼,因為光是眼前這個全身壟罩絢麗光彩傢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無解的謎團。

 

「您好,好久不見。」

 

身上散發著光感的少年發出了悅耳的笑聲,而那聲音裊裊迴繞在這個瑰麗的螢藍色洞窟之中,以及我微熱失常的腦海裏。這是我們自相識以來第十四次的見面,我則發楞著回想起去年與少年第一次見面的記憶。

少年的樣貌停留為十六歲,跟一年前相比毫無變化的十六歲。這數字當然不是我胡謅的,而是眼前的他告知的。不過我想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隨著時間增長他的年齡,也就是說,當我走完生命的旅程逝去的那天,眼前的少年也依舊永遠會是十六歲這般模樣,並且再次獨自一人在海上漂流著。

 

一想到這傢伙與我的時間完全是處在不同次元的這件事實,便令我不由得自內心莫名焦躁了起來。奏起清脆嗓音的他對我報以靦腆的微笑,而他看起來總是如此開心,就算洞窟中再如何黑暗,我都可以清楚看見自他海水綠的深邃眼眸中散發出喜悅的光彩。

 

「很開心能夠再次見到您,先生。」他掠過我的左肩躍步踏上洞窟晶藍色的海水,水面產生了陣陣漣漪。他的身影微透在洞穴螢藍光的星空中,而環繞在少年身邊反覆變換的光感,讓他整個人如同海上的極光閃耀而目眩神迷。

「其實您可以不用特地潛下來的,」他站在水面上轉身看向我,「如果您想,我可以在洞窟外迎接您,這樣也不會因為潮汐而阻礙了時間。」

「你哪知道我何時會來。」

「我不知道。但我能一直待在海面上等待著您。」

「聽起來似乎挺不賴。但是,」我只稍微想像了那個畫面便皺起了眉頭,「我可不想被人看到我總對著岩壁或空無一人的海面像個傻子似的自言自語。」

 

少年再度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張開雙臂,海面上踏步輕跳著轉圈,並且嬉戲著腳下的海水,讓它濺出片片晶藍色的水花。

 

「這麼說也是。」

 

我看向他的背影,淺木色的軍服上攀爬著一對巨大的黑白雙翼圖騰,張開雙臂的少年泛著微光旋舞在冰藍寶石的海面上,如同在海上飛舞艷麗的鳥兒,但我知道這景像對我而言更像是位流露神光的烏列爾(Angel),顫開祂背後的雙翅,迷人地振翅著。

 

「您的旅途,一切都安好嗎?」

「嗯,」我隨意應了聲,眼光緊緊鎖在他令人眩暈的身影:「我去了個跟這裏相似的地方。」

「真的?」他隨即停下了旋轉的舞步,就像鳥兒飛躍似的,雀躍地跳下晶藍的海面站到了我的跟前。

「想聽嗎?」我隨口問著。手掌不自覺抬起想握住少年的手,不過在他發現之前便已趕緊放了下來--因為就算伸出了手,那裏也沒有什麼能抓住的。

「是的,」他的聲音充滿著興奮,「只要是您說的任何話語、旅行過的地方,我全都想知道。」

 

我點點頭,隨意找了處可以坐下的岩石,少年跟在我身旁,並且往我身邊的空位一屁股坐下。

我從潛水衣懷裏抽出了一袋密封的透明袋子,那是今年的旅行途中所拍攝的照片。在過來這裏之前,我特地挑了一些較為印象深刻的景緻帶來與他分享。雖然我大可拿著手機給他看看那些影像,不過對我而言,手機映照出的畫面仍舊比不上那些用心與時間沖洗出來的手沖相片。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身上的光感也隨之快速地變幻著色彩。我按捺著心裏的些許笑意打開袋子的封口,抽出了一張與這裏相似的地方,故作淡然地開口:「說說這個吧。這是離這裏一個遙遠的國家--」

「有多遠?」我話才剛說沒多久,少年就著急地提出問題。

「好好聽人說完啊?」

 

我怒瞪著他充滿求知慾的臉,他緊張的說了句抱歉,但絲毫沒有悔意的目光仍直直地緊瞧著我。我無奈地解答少年的疑問,他點點頭,示意我繼續往下說。

 

「它被分成南北兩島,而在那之中有著一處奇異的洞穴,洞穴裏頭有條湖,在那洞穴裏棲息著奇異的螢火蟲,牠們如同燦爛星光在岩壁上——」

我的目光不時飄往在他胸前的雙翼圖騰,那是與剛剛少年旋舞時背上相同的圖樣,我曾問過他那代表什麼意思,少年帶著極為驕傲的神情回答:那是『自由之翼』。但再進一步追問那對自由之翼的意義時,只見那雙綠眸茫然地望著我,他看起來很努力地回想有關這雙翅膀的記憶,但最後似乎仍是徒勞無功。

 

「我想不起來了,先生,」他語帶抱歉的說道,少年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而那聲音在我聽來不知為何充滿了悲傷。

「我想不起來。」 

 

 

***

 

 

二O九九年九月五日 維斯島海下洞窟

 

「不,別說水的顏色了,我們甚至什麼都看不清楚。」艾爾文說,「而你卻說你看見發著螢光的岩壁與晶藍色的海水。」

「別用那眼神看我,艾爾文,」我無法將視線從他在黑暗中染上螢藍色的面容移開,「因為你現在認真的神情配上你的藍色下巴實在有些滑稽。」

「噗!藍……」韓吉發出了怪聲,我瞪了她一眼。她看著我,故作認真地對著我搖了搖頭,「雖然我也很想瞧瞧你說的--透著螢光的岩壁跟藍色下、咳……」話只說到一半,她便輕咳了一聲,接著繼續說道:「或許潛水潛久了,你的眼睛可能出了些狀況……青光眼之類的?我們回城後,或許你可以考慮去做個眼部檢查。」

 

我蹙起眉無聲地反駁著她,不過即使如此,我想她在此刻什麼都無法看見,因為就算我對她比著中指她也一樣會是毫無反應。而對兩人來說,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窟裏很快就沒了興致。還未想往深處前進,我們便準備從洞窟離開返回赫瓦爾島。

 

艾爾文率先跳入海裏游過入口,接著踏上稍早前停靠在岩崖邊的遊艇,他忙著將小型遊艇發動。韓吉則泡在洞口處的海水中研究艾爾文那個大塊頭是如何輕盈地穿過洞窟的入口,因為一次只能容納一人出入,我煩躁著等待該死的韓吉趕快穿過唯一的通路,一面隨意往洞穴深處方向望去,只是這麼一撇,卻意外撇見了一個站在洞窟深處發散著透明光感的身影。

 

當下的第一個念頭是『活見鬼了』,我當場楞在原地連目光都無法離開。驚奇的是我竟然還可以清楚看見那團光芒臉上所顯現的驚恐神情,看樣子被嚇到的傢伙並不是只有我,這麼想的同時內心竟可笑地短暫鬆了口氣。仔細看的話,那團微透著光芒的輪廓其實極為清楚,這才發現那是一團有著彩光的清瘦身影。

 

「艾爾文要開船了,快點走呀。」韓吉從洞口走近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往出口位置。

「喂、等一下,妳沒看到嗎?」我納悶地瞪著韓吉,再次看向那抹光影,心想不會又只有我眼睛出問題吧?

「看什麼?」她往我身後瞧了一眼,「我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你要不要認真考慮我稍早給你的建議?一片漆黑之中你究竟能看到什麼。」

她無奈地拍拍我的肩,然後游過洞穴的入口,我甚至還沒看清楚眼前那身影的樣貌,她便拉著我的手催促我趕快離開洞窟。我被韓吉扯得心中一片惱火,並且被那幽靈般的光影震到內心難以平復。該死的--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荒謬的靈異體質,我安慰著自己說不定眼睛或許是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才會接連看到這種怪誕且詭譎美麗的景象,或是可笑的幻覺。

 

直到忽然一聲純淨略帶顫抖的聲音清晰無比地響徹在整座洞窟之中。

 

「您……看的見我?」

 

好不容易終於催眠自己荒唐的所見所聞皆是眼花的錯覺,在游出洞口的那一瞬間,耳朵卻清楚聽見自洞穴深處傳來少年特有的清脆嗓音。還沒來得及轉頭確認聲音是從哪個方位傳來,我便被韓吉狠狠地拽上船,使我忍不住咒罵了句髒話。莫名奇妙討了個罵的韓吉臉上露出錯愕的神情,不滿地大喊「我今天生日欸--」

 

我尚未從這不可思議的遭遇跟景象回過神來,遊艇卻早已駛離那片神秘的海岸。

 

直到我回到了赫瓦爾島,最後在那洞窟中響徹的回音,仍然縈繞在我腦中如烙印般揮之不去。因此在杜布羅夫尼克(Dubrovink)擔任水上活動教練的工作暫時休假返回赫瓦爾島的周末(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同月的九號),我獨自一人再次前往那個奇異的秘密洞窟。因為不確定正確位置,我將快艇開到南邊的岩崖邊後,將海上交通工具改換單人用的小舟持續在岩崖處搜索。此時潮夕已經漲潮,洞窟的入口已不復存在,我在岩崖的海面上怎麼找就是遍尋不著那天探入的洞窟,只好大為光火地對著空無一人的海面連續咒罵了好幾聲。在發洩過後,最後仍無奈地放下船槳,懊惱地敲著小舟的船身。

 

我低著頭直盯著小舟上的水漬,而船身隨著海流載浮載承地輕柔搖晃著。我雙手托著額頭後悔當初為何不堅持留下來確認自己看到的東西究竟是不是所謂的幻覺,才不會搞到現在這樣像個傻子似的找尋一個早已消失的入口。

就在我發楞的當下,眼角的餘光忽然感到有股陰影逐漸籠罩在我的左身側。我幾乎是一瞬間即立刻明白站在我左方的東西大概會是什麼東西,我毫不猶豫地轉頭朝左方望去,然而最先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雙踩在蔚藍海上的黑色長靴--搞什麼啊?

 

「您在找我嗎?」

 

頭頂上傳來一陣清脆的中性嗓音,接著他蹲了下來--在海面上蹲了下來(真是見鬼了),並且直直地瞧著我看。我抬起頭錯愕地回望眼前蹲在海上盯著我瞧的少年,那的確是個男孩沒錯,我想那絕對是之前在洞窟裏所聽到的聲音的主人。第二次再見到他,他就蹲在小舟旁邊,這讓我得以近距離看清楚他的面貌。

 

那是個有著中性臉龐卻充滿英氣的不可思議少年。鑲嵌在少年眼眶中的瞳彩美的宛如琉璃翡翠,又像是哈尼亞(Hania)港岸清透的碧綠之海。五官有著中性的清秀感卻又雕刻著兩道充滿英氣的濃眉,他身上穿著類似軍裝的服飾,但我不知道那是出自哪個國家的軍服。那服裝各別在大腿及腰部等地方交纏上了為數不少的皮帶,雖然不清楚用途是什麼,不過看起來卻意外有種禁慾的美感。

噢,去你的,我該死的在想些什麼。

 

「你--」

「您果然看的見我,」他打斷我尚未說出口的話,海水綠的眼眸閃著驚喜的情緒,「從來沒有人看見我過,先生。您是第一個。」

 

我極力撇清腦子裏一閃而過糟糕的念頭,我困窘地看著他那雙純淨無垢的眼睛,他對我不自在的態度並不是感到特別在意,當然也沒有發現我究竟對他冒出了什麼樣污穢的想法。我轉而專注在那張跟自己擅自在腦海裏所想像的詭譎面容完全不一樣的樣貌,那是意外地充滿人性與堅毅的臉龐,只是在陽光的照射之下,少年的身影仍透著一絲微光。

 

「我好驚訝。」他依然蹲在我旁邊,嘴角漾開了靦腆的笑容,但那笑容裏卻蘊藏著一股我說不上來的寂寞。

「……那句話是我的台詞才對吧。」我怔怔地說,「你是幽靈嗎?」說著這話的同時,我斜眼瞄往少年踏在海面上的腳。他順著我的視線方向看去眨了眨眼,接著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

「幽靈是指死亡的意思嗎?」他反問我。

「基本上來說是。」

「那如果還活著的話我這樣是稱作什麼?」

這可問倒我了||還活著的人怎麼會全身發光還悠然自若的踏在海面上?

「靈魂出竅?」我隨便掰了一個解釋給他,而他竟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喂、別真的信啊。

「那麼,我並不是幽靈,但也不算是您說的靈魂外顯,」少年認真的回應,「嚴格上來說,我算是某種『思念體』吧。」

「思念體?」我聽了有些茫然。

「是呢。究竟是流逝了多久的時間了呢?自從我變成這副模樣之後……」眼前的少年似乎突然陷入遙遠的回憶,就連他身上的光芒也黯淡了許多。

「不過,只要您想,我全都會說給您聽。」他回過神,誠懇地對著我點點頭,「因為您是我遇到第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很開心||但您該離開了。」

少年站起身,他的目光飄向我身後遙遠的海域上,我不清楚他是看見了什麼,因為我朝著他的目光轉頭過去一同望向遠方的水平線,但在那裏天空甚至蔚藍的連朵雲都沒有。

「是風暴,先生。」他催促著我趕緊離開,「下次有機會,再說給您聽吧,」

「只要是我記得的,全部。」

 

我在遠離石崖前依稀聽到了自後方傳來裊裊不絕的輕柔歌聲,那首歌的旋律讓我感到一股既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異樣感。若不是知道歌聲的真面目是來自那位發著微光的少年,我說不定還會以為自己是不是恍惚聽見了賽蓮(Siren)柔美的詠歌。

 

 

***

 

二O九九年十月十日 維斯島

 

少年所言不假,他口中的風暴在當日夕陽斜下後便從外海侵襲到了西南邊的島嶼,這裏的氣候少會有風暴這種天然災害產生,畢竟是在兩塊大陸地之間的海洋,凝聚的不會像太平洋那樣盈滿而豐沛,在我的記憶中或許也僅有一次而已。然而風暴罕見地在海上滯留了三天後,持續往東岸土地前進。

 

杜布羅夫尼克的港灣被席捲而過的風暴糟蹋得一蹋糊塗,船隻與岸邊店家營業用的桌椅倒的倒、歪的歪,這還只是小事,倒楣的是有的船隻被吹襲的硬物砸出了破洞,那才最慘。艾爾文的財產很幸運地逃過了被開出個大洞的命運,當然也不全是運氣使然;我們的船隻在岸邊繫得夠緊,應對災害功課做得夠足,才能躲過這一劫。

 

但也因為這麼一耗,在清理完自家公司一片混亂的範圍後,我們之後的工作都是協助幫忙港灣邊的鄰居們(說穿了就是同業),或是協助岸邊的店家處理災害後的一片狼藉。城市被風暴席捲得一團亂,觀光客的人數也下降了不少,不過在此的居民都很團結一致的幫助著他人,因此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災後杜布羅夫尼克灣的海水很快便恢復成原有的清澈繽藍。

 

第三次見著他,是在岸上與海上的情況都穩定後,再度趁著休假時前往的。我依然是在一陣咒罵後才再度看見他的身影,我想少年或許就是聽到我的聲音才從洞窟內探出來的。他就站在我面前禮貌地打了聲招呼,這場風暴似乎對他毫無影響,但我仍忍不住惱怒地持續踩踏著眼前該死的岩壁。

 

在他無奈的指引下,我終於再次找到隱密洞窟的入口,而那已經沒入海平面的蔚藍中。他說平時就是隱沒在水下這個位置,現在剛好是潮汐低點,所以至少還能讓我進去待個一會兒。若是漲潮,洞窟前端便會被整個淹沒,我也必須在漲潮前夕離開。

 

「你上次說你是什麼--思念體?」踏上閃爍著點點星光的海下洞窟潮濕的岩地後,我將貼在額上濕漉的惱人前髮以手往後梳開,一邊問起少年上次所說的思念體的意義,但卻沒有一絲回應。我轉頭看往少年的方向,卻與一對茫然的海水綠對上眼。

 

他呆然了一陣,回神後才點了點頭:「對。」

「那究竟是什麼鬼東西?」我再度重覆了一次我的問題。

「您現在看見的我是我,卻也不是真真正正的我,」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左胸的位置,「我只能這麼說……其實思念體,也只是我的猜測。我身在此處,卻不知原因,因為我的記憶……但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都會告訴您。」

 

我便隨口問了他的名字,但就如同少年所說的,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少年似乎遺失了大部分的記憶,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他說他迷失了太久,久到那些原本屬於他的記憶幾乎都遺落在黑暗之流中,只剩下一些依稀模糊的印象仍烙印在他的腦海裏。接著我問他什麼是黑暗之流?少年說,那就像是個無盡的黑暗之海,沒有任何物質存在於其中,那裏只有包覆於全身的黑暗、如母親子宮般的安心感以及無限的時間流逝而去。

 

「自從我幻化成水晶,我的意識便陷入無止盡的黑暗之流中載浮載沈。」少年說。

「水晶?」我神情古怪地喊出聲,腦中尚無法消化這些自少年口中說出的奇異事實,因為這些話語聽來簡直就像是遊戲中的幻想。不過換個角度想,我現在正身處螢藍色的海下洞窟之中,並且身旁還站了一位發光的少年,這不也像是諸多幻想中的其中一環嗎?

 

他帶著我走到洞窟深處的盡頭,那是一片爬滿青苔的岩壁,奇怪的是那些螢藍色的光點一個都沒有攀附在上面。少年說他就在裏頭,而我這下真的完全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了。

 

「我的本體沈眠於海蝕洞窟深處,」他抬頭看了看,「大概就在這裏。」

我蹙著眉一臉不解地看向他,再抬頭掃視眼前怎麼看都只有岩石的洞窟盡頭。我腦中蹦出許多疑問,例如他是哪年代的人?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變成水晶?又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型態?又為什麼清醒不過來?又為什麼……--卻怎麼也問不出口,因為這些問題太過荒唐又過於不切實際。

 

我無法釐清這些龐大信息,但光是這個全身散發著光芒的少年就足以摧毀我對這世界的認知,更何況他就在站我旁邊,一臉誠懇地對著岩壁與我這個見面不到三次的人輕喃地訴說:我就在裏面。如果有人被深埋在這岩壁之下,為什麼至今都沒有被人發現?而少年說了『沉眠』而非『死去』,代表他深信自己仍活著,活在我眼前這塊潮濕的岩壁之中。

 

「我無法離開我的本體太遠,」少年輕撫上潮濕的岩壁,「不過至少我還能站在洞口外,看著自地平線升起的壯麗晨曦、沒入地平線的眩暈暮光,以及我深愛的海洋。」

「你如何從那黑暗之中清醒的?」

 

我注視著少年微光的側臉,他茫然地轉頭回望著我,迷濛的海水綠顯示少年似乎再度陷入了回憶之中。

 

「--因為我想起了一個人。」他睜大了雙眼,彷彿下一秒就會哭了出來似的,環繞在他周圍的光芒突然併發出了一陣閃耀的光彩,純淨的綠光轉變為迷幻的紫光,再從紫光幻化成了深邃的靛彩,「剎那之間我眨了眨眼,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身在此處。」

 

我的目光則被這陣如同極光般的絢爛深深地吸引住而失神地看著眼前瑰麗的畫面,並且無法輕易將視線自少年身上移開。他說他記得他有家人、有夥伴、有重要的人,但卻想不起來他們是誰,也記不起他們的臉。他說將他深藏在此處的,應該是他最親愛的家人、最熱愛的夥伴以及他摯愛的那個人的決定。少年說能夠親眼看見大海,是他畢生的夢想。他記得他的夢想,卻記不得對他而言最重要的那些朋友。或許正是他們知道他深愛著這片蔚藍的海洋,於是將他埋藏在這裏,希望讓他在甦醒的那刻,便能將深沉的蔚藍映入眼簾之中。

 

「只是我的本體,仍然沈眠在深處的岩壁裏,」他面容哀傷地說,「我也不清楚自己變成這樣的真正原因。」

我開始對他口中的那個人感到了興趣。不知道那人對少年來說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或許無從得知,但從少年只是想到那個人的事情便能使他周圍的光眩出如此燦爛的幻彩,我想那應該是位對他人生(或生命)造成極具深刻影響的人。

 

「那人……是你的伴侶?」還未來得及阻止,我的嘴巴便擅自脫口說出心中的疑問。

聞言少年愣了一陣,但馬上回神過來,「不,不是伴侶,」他搖搖頭,「我想他不是,我很肯定我們並非那種關係,但……似乎也不是所謂的朋友之流。」

「那你們究竟算什麼。」

「我不知道。」少年茫然地說,「我想我與他……什麼都不是。」

「但我知道我似乎只是想跟那個人道歉。」

「並且想再跟那個人說聲謝謝。」

「雖然我已記不起他的面貌。」

「雖然我也記不起那人的事。」

「但總覺得對我來說那是位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接著我看到那位自稱『思念體』的少年臉頰上滑過了一道如流星般的淚水。微光的水珠滴落至地面上,在接觸岩地的瞬間便如銀花般,一閃而逝地消散在空氣中。 

 

 

***

 

 

二O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杜布羅夫尼克機場

 

第四次見到他,距離第三次見面已是兩個多月後。艾爾文臨時接到一件國際水上賽事的案子,他與我便急忙帶著手下的團隊一併前往支援並擔任競賽裁判的工作。這次的工作既匆忙又令人焦急,我們幾乎是一下飛機便開始著手分派任務給團隊成員,到了會場之後,行李都還未放下,工作人員就著急的將我們引領至各個會場勘查並請求交付賽事的裁判人員名單,因為再過一天競賽就要開始了。

 

我們全忙著熟悉這處陌生的會場,並且再三確認比賽的進行時程以及擔任判決的比賽場次。大伙根本什麼事都顧不得了,每一日賽程結束後,再回到飯店幾乎就是倒頭就睡的情況,待賽事完全結束後再回到杜布羅夫尼克已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回國途中,我疲憊地看著機艙外泛著夕陽的海面,卻不禁想起了那位海窟中只見過三次面的奇異少年。

 

少年曾說只有我看的見他,一想到這腦海裏便忽地晃過少年螢藍洞中孤獨一人的身影,那是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像是作了錯事的煩躁感,又更像是種莫名的罪惡感瀰漫在心頭。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突然很想見那發光的男孩一面。折騰了一陣子好不容易總算是下了飛機,或許是各種惱人的情緒從在飛機上開始就不斷地持續蔓延在心頭上,當一回到位於港灣岸邊的工作地點,我也不管車上的行李都還未卸下,便迅速地一把抓了艾爾文掛在腰間的鑰匙,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同時與他隨便知會了一聲,接著馬不停蹄地衝到岸邊跳上輕艇,著急地欲直奔少年所在的海下洞窟。

 

團隊成員之一的佩特拉對我莫名的舉動感到慌張,她甚至跟在我身後著急地大喊:行李怎麼辦?輕艇已經遠離岸邊,我轉過頭對上女孩棕色的眼眸,對著她指了指艾爾文的方向,讓她丟給那傢伙去處理,反正最後艾爾文也只會將我的行李扔在我的辦公室。

 

我忽略艾魯多與君達錯愕的神情,並且瞄了眼佩特拉所在的位置,她已被走向她身旁的歐魯歐轉移了注意力,兩人正氣憤地相互伴著嘴。我暗自失笑了一下,回過頭繼續看往前方的海面專注地開往目的地。

 

在沉寂的海上持續往前航行,遊客與漁船早已匆匆入港,只有像我如此不怕死的傻子才會在入夜的時間開著輕艇單獨駛在黑沉沉的海中。黑幕早已升上夜空,而蒼白的銀月浮載於黑色的海面之上波光粼粼地閃爍著。我在黑夜中駕駛了許久,今晚的月亮夠大,倒還可以清楚地看向前方的海面。當眼前總算映入島嶼南方的海蝕窟崖,我卻感到時間漫長無比之久。

 

 

希望消逝

直至世界的闇夜;

 

直到我聽見從崖邊隱約傳來了斷續的歌聲,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這是少年送我離開時曾哼唱過的一首歌,只是旋律雖然類似,但並非是我曾聽過的熟悉詞句。越靠近崖邊,歌聲越是清晰,而在那嗓音之中,卻與平時相比來得更加壓抑與顫抖。

 

穿過低垂的黑暗

淡出記憶與時間

別說我們已走到終點;

 

少年的身影終於映入了我的眼中,透著微光的背影站在閃著粼光的海面上,而他正背對著我抬頭看著黑夜中銀白的滿月。我將輕艇熄火,以滑行的方式往少年的身後靠近。他輕詠著歌調,聲音卻越加微弱與哽咽,我皺著眉看向他的背影,看著他微顫著的臂膀,心裏便湧上了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進而壓上整個胸口。

 

灰白海岸正在呼喚

終有一天

你我將會再次--…

 

歌聲突然停頓了下來,少年緩慢地轉過身,但眼神毫不猶豫地對上我緊緊的目光。

 

「……相遇。」

 

歌聲斷續的尾音隨著他的凝視緩緩地畫下句點,只是迎接我的卻是少年哭腫了的雙眼。只是兩個月沒見而已。我錯愕地看著那對發紅腫脹的海水綠眼眸,頰上兩抹淚痕仍可從他發光的臉蛋上清楚地窺探到。我完全沒想到思念體也可以這麼愛哭,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他是為了什麼而哭泣,我也不清楚他究竟哭了多久,只是我的內心卻能莫名肯定地認為他的淚水絕對與我脫不了關係。我茫然地看著他,而我知道對我來說更多的是心裏的慌亂正不斷地流竄在緊繃的胸口之中。

 

我們兩個就這樣在灑滿月光的海面上沉默地相互注視著。他看著我用力地眨眨眼,像是要確認我的存在,更像是要確認我真的能夠看得見他。

 

「所有人都看不見我,」最後少年率先開口,他的聲音仍顯得有些哽咽,他緩緩地說道,「我被世界遺棄了那麼久,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我甚至曾經自暴自棄地想憑我現在這樣的形態又能如何反抗世界--或者乾脆就這樣荒誕地度過無數的歲月也有何不可。可是,自從遇見了您,先生,」他略帶沙啞的嗓音彷彿透過了海水震進了我的心裏,「一切突然就變調了,我的一切、我的全部、我的世界。直到遇見了您,我才能真正確定我仍活著,仍真切地活在世界上||我還沒死,我還活著。」

 

少年再度紅了眼眶,這讓我的心再度不自覺揪緊了一下。

 

「我開始期待每一天晨曦的到來,想著或許今天可以再次看見您,能夠跟您說說話,就算是一兩句也好,或者是不說話也罷。只要能看見您,我就能再次確認自己的存在並不是飄渺的虛無或是世界的惡意玩笑。只是我沒想到每一天每一天的些許期盼累積起來卻會轉變成如此巨大的失落與空虛感。」

 

他胡亂地抹著臉,「對不起,我們明明是才見不到幾次面的陌生人,而我卻這樣擅自地期望、」抽泣聲夾雜在他的話語裏,「期望或許您也像我一樣期待著兩人的見面--真的很抱歉。」

 

「……別哭啊。」這下換我皺起眉頭了,「兩個月--我們只是兩個多月沒見,你的小腦袋裏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我想您是不是害怕了,不過那也沒辦法吧,那天對您說的那些……怎麼聽都是如此荒謬不堪--」

「別擅自胡亂猜測我的想法。」我堅定地反駁,語氣甚至帶點惱怒,絲毫不容許少年產生質疑。他抹著臉蛋的手停了下來,盈眶的大眼茫然地緊瞧著我,淚水總算也慢慢地停歇下來。

「……我以為您怕我了。」

「要真是怕的話現在站在這裏的是誰?」

「我以為我嚇著您了。」

「你的確是帶給了我很多的驚嚇。」

「欸、」少年聞言眉頭整個都打結在一起了。

我翻了個白眼,「但那不是重點。」

「我、我以為您忘記我了。」他結巴地說。

「我只是臨時出了國。」

他微張著嘴,神情迷茫地看著我。我嘆了口氣,我想他可能是聽不懂『出國』這個詞彙的意義,不過我決定待會再解釋給他聽。

「所以,您不是丟下我……?」

「……我從來不曾打算丟下你。」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不知道我的從來究竟是打哪生來的自信,連同這次我們也才不過見了第四次面,而那個不曾也未免太過矯情。但他的淚水卻讓我的心臟為之糾結不已,脫口而出的這些矯飾話語,聽起來荒唐也好,浮誇也罷,我只想好好安撫眼前少年的情緒,只想如此而已。

「從來沒有。」

「……真的?」

「--當然。」

 

少年聞言後身上的光彩開始不停地閃爍,我微瞇起眼看著眼前散發著光彩的他,想起曾有人對我說過帕勞的海水有七種絕美的神之色,而在眼前的少年不可思議地站立在黑晶色的海面上,他的身影微透在水平線上灑下的月光之中,環繞少年身邊的光感反覆地變換色彩,我嗤之以鼻地想,那七種顏色又算得上什麼?

 

我抬起手想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但才剛要撫上他的臉頰,我的指尖就這樣穿透了過去。我錯愕地看著這一幕,少年也是與我相同的錯愕神情,碰觸不到少年的惱怒感不禁湧了上來。

 

「思念體,就連觸摸都不被允許嗎?」我瞪著自己撲空的手,忿忿地說著。

「……非常抱歉。」

「這不是你的錯,別老是道歉。」我再次嘆了口氣,「不過這可真令人火大,關於觸碰不到你這件事。」

「但至少這樣的型態還能讓我遇見了您。」

 

眼前的少年真切地說出方才那番話,我卻不禁嘁了一聲,我撇頭看向地平線上的銀月,他或許已經滿足現況,但我可無法輕易接受思念體這種曖昧不明的狀態。既然他說他的本體還在岩中沉睡,那就代表少年必定有實體存在,而那勢必是個活生生溫熱纖瘦的身軀。

 

「總之在你從那該死的岩壁還是什麼水晶裏出來之前,你就給我好好地在這等著。」我回頭看著少年茫然的臉龐惡狠狠地說著,雖然連我自己也搞不懂這番話是有什麼好發狠的。

「等什麼?」

「等我啊。」

「您是指……?」

 

很顯然少年的腦袋也沒好使到哪去。

 

「雖然無法頻繁地過來陪你說說話,但一個月至少一次我還是可以做到的。所以,等著我吧。」我瞪著眼前犯蠢的海水綠眼眸,雖然我想試著深情地看著他,不過想也知道我的顏面神經怎麼可能允許我做出那種噁心的神情。

 

「我從未丟下你。」

 

我再度不自覺脫口說出吊詭的從未兩字,我實在搞不懂我腦袋裏的東西轉成言語表達出來時究竟出了什麼差錯。不過算了,何必再跟自己的腦袋計較什麼?因為他的臉上總算是綻放了一抹久違的微笑,令人眩暈的笑容,而那抹微笑在這黑夜中流露著蘊光,就連月光都顯得黯淡不已。

 

『從來』或是『從未』,不管是哪種語病,也都無所謂了吧。 

 

 

***

 

 

二一OO年一月六日 維斯島海下洞窟

 

少年與我並肩坐在螢藍色洞窟潮濕的岩地上,我身後的岩壁便是他曾說的『本體』所在處。在新年年初的假期中,這是我們第五次見面。

 

「水上教練,是教官的意思嗎?」

「類似吧。」我想了一下,「就是教人從事各種海上運動之類的。」

「例如?」

「游泳、潛水、划舟啊開船諸如此類的。帆船什麼的也是工作範圍內,不過這難度比較高,一般人做些前面那些娛樂就差不多了。」

 

上個月回國那晚,我與眼前這哭慘了的傢伙就這樣在輕艇上聊到由黑夜轉為白晝,直到曙光灑下海面後才與他道別回到赫瓦爾島的住處。然而即使那晚說了徹夜的話,現在少年依舊有著源源不絕的問題可以拿來攻擊我的腦神經。

 

「感覺跟上次您說的『出國』的工作又不太一樣。」

「那只是支援比賽的一環。」

「那您的工作地點離這裏會不會很遠?」

「開快艇來也沒什麼,大概三到四小時左右,」我繼續補充,「如果是從住處過來,那又更近了。」

「嗯,很難想像呢……這樣的話快艇跟馬兒哪個比較快?」

「……你這問題可問倒我了。」我納悶地想少年這究竟是什麼奇特的比較方法,「不如問我驢子跟快艇哪個比較快,我倒能肯定地回答你||當然是我的船。」

 

結果少年竟然露出了一個失望的表情,我的回答是有那麼不滿意嗎。

 

「所以您的故鄉是在這裏東北邊的島嶼嗎?嗯……就是您說的、赫瓦爾島?」

 

失望了一會的他隨即繼續提出下個問題,少年對我說的任何字詞都感到非常有興趣,或許我跟他所生存的年代真的是有很大的落差,而那年代甚至沒被任何人類的歷史所記載,但少年並不記得那些事情,所以我也無從推論。雖然從我口中而出的很多名詞他都無法理解,不過我倒不介意一一耐心地為他解釋,少年雖然有些笨拙,但是個好教的學生,最重要的是他樂於接收這些對他來說過於先進及新鮮的資訊。

 

「工作關係我通常都待在海灣口,休假才會回赫瓦爾島住處。」

「海灣的城市美嗎?」

「那裏挺吵雜的,因為觀光客實在多到煩人,」我看著前方一點正在閃爍的螢光繼續說下去,「所以你問我美不美,我實在也無法確切回答你。」

「觀光客?」

「就是從別的國家進來的旅人。」

「旅人嗎,」少年怔怔地說,「聽起來好自由呢,現在的人們。」

「不過就是群閒人。」我無趣地說。

「擁有自由意志不好嗎?」

「等你甦醒,我就帶你去,」我看了眼發怔的他,「去體驗一下何謂『閒到發慌的觀光客』。」

「我才不會閒到發慌。」他嘟著嘴反駁,「因為有您在啊。」

「呵,」我左手撐在盤起的膝蓋上,托著臉盯著他瞧,「跟我在一起,就那麼開心嗎?」

聞言少年咧開了嘴角,「只要是跟您在一起,去哪都會很開心,我就是這麼覺得。」

「那我更加期待到時你露出的失望神情。」

「才不會呢。」

 

這下他連眉頭都擠成一塊了。

 

「甦醒後,你最想先去哪?」

「這個嘛……」

 

少年歪著頭認真地思考。在我眼角邊棕色的髮絲正隨著他的動作輕柔地飄著,並且散發著微光。說實在我打從心頭由衷地慶幸只有我能看到這位發光的棕髮少年,這就像是只屬於我倆世界的秘密:只有我能看的見他,而他也只能與我說話並且與之交心。只是我或許感謝目前能夠獨佔他的現況,卻不能接受或許這也將會是永遠無法碰觸少年的未來。

 

「我想先去赫瓦爾島看看。也就是您的故鄉,先生。」最後他認真地說。

「是嗎。」聽著少年的答案,我並不感到意外,也不覺得有何不妥。雖然問了少年這個問題,但其實不管最後他回答了哪裏,我在心裡的某處早就決定只要他從岩壁中甦醒過來,不論他願不願意,不論他說什麼,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拖帶拉地把他綁回我的家鄉。

「感覺那是一個很寧靜的小鎮。」

「赫瓦爾的確是個不錯的地方。」

少年看我似乎沒有多大反應,或許是以為自己越矩了,他小聲地詢問:「嗯……會造成您的困擾嗎?」

「你想太多了,」我迎向他不安的目光輕聲地回應,「不過我想你一定會愛上那裏。我住的地方,窗前便是與這裏相互遙望的海洋。」

見我沒有任何不悅,他的眉頭隨即放鬆了下來。而一聽到關鍵字,少年便眼神一亮,再次開始他的一問一答時間。

 

「可以看到海!」少年的聲調雀躍了起來,不過突然又古怪地叫了一聲。

「幹嘛發出那怪聲音?」我皺著眉瞪著眼前發出怪異聲響的少年。

「您是一個人住嗎?」

「是啊,怎麼?」我不解地問。可以看海跟是否一個人住是有什麼關係?

「一個人?」

「一個人。所以說是怎麼||」

「您沒有對象嗎?」

 

少年突然大聲地打斷我的話,而且還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私人問題。

 

「啊啊?」

「噢、我以為您……或許已經成家了,」他好像想解釋什麼,又不知道在緊張什麼的支吾其詞,「所以萬一我對您的家人造成困擾||」

「擔那什麼心啊?」我不禁低吼了起來,並且開始佩服眼前少年跳躍性的邏輯與他那顆神祕的小腦袋,「房子是我自己的,我單身,獨居。你是在擔心什麼?」

 

他的想像力與邏輯總是異常豐富,豐富到常令我瞠目結舌的程度。而有時候話題會不自覺變成關於我個人的身家調查,例如現在。這是在相親諮詢嗎?我納悶地想。

 

「我、」他的舌頭似乎又打結了,臉頰也爬上一抹紅暈。

「你什麼?」

「是這樣嗎?」

「哪樣?」

「中年單身?」

「……你對我的年齡是有什麼意見嗎。」中什麼年,我好歹還是處在壯年階段吧。

「不,我只是……好奇。對,好奇而已。」他趕緊解釋。

 

我直瞪著眼前傻呼呼的臉蛋,少年眨了眨海水綠的眼眸,原先緊繃的面容逐漸化為一絲些許安心與放鬆的神情,我甚至看到他偷偷輕呼了一口氣,連周圍的光感也穩定下來。雖然臉頰還是紅透透地尚未消退,但那細微的表情變換已足夠讓我看透他的心思。

 

我微睜大了眼,直到現在我才驚覺少年的神情與話語代表著什麼意義。我極力按捺住內心的雀躍,不動聲色地緊瞧著他看。只見他突然發現自己方才似乎洩漏了什麼,便趕緊別過頭,彆扭地盯著前方故作鎮定地小聲說著:「是這樣啊。」

 

我與他突然一陣沉默,洞窟中拍打在岩地上的浪聲持續迴繞在螢藍色星空之間回聲不斷。最後少年率先打破我們之間的靜默,輕聲地開口。

 

「先生……。」

「什麼?」

「等我從岩壁裏出來後,能否請您教我游泳?或是潛水……之類的。」

「你不會?」我狐疑地瞧著他看。

他搖搖頭,「我的家鄉,是在一道一道厚重的高牆裏,那裏並沒有海洋,所以我也未曾親眼看過。雖然小鎮寧靜而優美,但我知道那不過是個包覆著謊言的巨大牢籠。沒人想出牆,人人都躲在牆裏過著虛偽安穩的生活。所以我年幼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出牆外,親眼去看看書上所說的廣闊世界。」

 

我想像不出少年所說的故鄉,因為那在我聽來更像是牢獄似的地方,怎麼想都跟寧靜的小鎮扯不上關係。我不禁疑惑少年所處的年代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我也無法理解為何少年或那時候的人們會住在由高牆所構築的城鎮裏,並且就此不疑有他的度過每一天日子。

 

「不過,有關故鄉的事,我記得的也就只有這些了。」他呆然地說,「其他的,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也無所謂吧,」我無謂地說,並且舉起右手敲敲身後潮濕的岩壁,「不如專注在該怎麼從這厚重的岩壁中出來更好。」

少年看向我,他縮緊環繞在彎曲腿上的雙臂,將他的棕色頭顱輕輕地靠在膝蓋上,對著我露出了些許笑意。

「說的也是,」他扯開了嘴角,「我現在遇見了您,該如何真正活在當下,才是我應該煩惱的事。」

「沒錯,你可得趕快想辦法從後頭那些該死的岩石裏出來,」我忿忿地說,「免得我沒耐性哪天就把它們給全鑽了。」

這下少年笑的更開了,清脆的笑聲回響在洞穴裏,震得我腦袋感到些許眩暈。而在我眼前漾開的笑眼與面容,則純潔地令我的目光不禁牢牢鎖在那散著微光的笑容,就像是要將他無邪臉龐深深地烙印在靈魂之上似的--如此迷戀其中。

 

 

***

 

二一OO年十月二日 維斯島海下洞窟

 

自那次事件後開始,每個月我最少都會與少年見一次面,到現在也約莫過了一年的時間。除了排解少年獨自一人在海上無法離開的寂寞,前往海蝕洞窟與少年會面並與他聊到天南地北昏天暗地也成了我休假時的樂趣之一。

 

會很不可思議嗎?少年與我就是有這麼多無謂的話題可以聊,兩人仿佛是要把未相遇前的時光狠狠補完似的,連我今天喝了什麼口味的茶品都可以談上好久。在同事眼中我似乎是個寡言的人,但我自認自己是個健談的人,我想我在少年身上得到了驗證,不過其他人大概並不這麼認為。

與少年聊天時我曾對他提起這個話題,他只說,他不清楚別人對我的觀感為何,他只知道在他心中我就是我,不論是寡言的我或健談的我,只要能見到我,他都會開心得不能自己--不過你一定得傻的如此可愛地對我說出這些話嗎?

 

「先生?」

 

清脆的男聲很順利地將我從回憶的思緒中拉回。少年一面看著我手上的照片,一面困惑地看著發愣回想記憶的我,他正準備好聽著我說著旅行的趣聞,我卻恍了個神。我低聲說了句抱歉,便開始講述起旅行的故事。他邊點著頭,邊盯著相片中靜止的景象,像是想要將畫面深深記住在腦海中似的,我則帶著他從北島以照片開始遊歷其中:

 

起初是奧克蘭的黑沙灘,有著與白沙完全迴異的黑之沙灘;懷芒古山谷,有著白煙瀰漫的熱湖與山崖;壯闊陡峭的諾魯霍伊火山;南島的延綿冰川;峽灣中的白海豚與海底下的黑珊瑚;最後是斯圖爾特長喙無翼的奇異鳥。

 

「……我也好想去看看。」他遲疑地伸出手想觸摸照片中的景色,但指尖才正要碰上相片的邊緣,他的手就這樣穿透了過去。

我跟他茫然地看著這一幕,接著對看了一眼,少年則對我露出了苦澀的微笑。

「無機質的東西,看來果真是觸碰不到。」我淡淡地說。

「是嗎?可是,」我看著他發著微光的手直往我拿著相片的方向使勁揮動著,「您並不是無機質的生物,但我卻無法觸碰到您,您也碰觸不到我。」

「那就快點從岩壁中出來。」我瞪了他一眼,「我可沒那麼多時間可以等你。」

 

少年沒有回答,他只是微睜著眼無聲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但我知道自己異常的煩躁,對他依然沉睡在岩壁中的這件事感到煩悶,對觸摸不到他的這件事感到急躁。

 

我們兩人也曾嘗試過各種可能的方法來脫離眼前少年持續沉睡的窘境。但就如同我之前所說,事情一點進展都沒有。我們什麼愚蠢的方法都用上了:挖掘少年僅存的記憶(但他的小腦袋裏頭東西少得可憐)、敲擊岩壁(又不是哪裡來的機關)、猜測密語(以為是芝麻開門嗎?)--之類傻到不行的嘗試很明顯地都沒任何用處,就只差沒火大到開船殺進去衝撞岩壁了。雖然是這麼說,但在還沒衝撞到之前我就會連人帶船先卡在洞口處動彈不得。

 

除了這件惱人的事情之外,另一件令我焦躁的,便是少年無法離開他所在的洞窟太遠這件事。

 

我曾與他在洞口外測試過最多可離開多遠,結果大約只能遠離洞口約三公尺左右的距離。少年說就像有一條鎖鍊牽在他身上,那條鍊子最多就這麼長,再遠他就走不過去,他也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

 

意思就是,若未來有那麼一天我不幸意外身亡,少年永遠無法知曉我的逝去,就算知道了,他也無法離開這裏為我在岸上的葬禮獻上一束鮮花,他只能悲傷地站在海面,對月光傾訴世界對他是如何殘忍。

 

我悶哼了一聲,開始收拾手上的相片。我將相片一張張依拍攝的日期整潔地排好,意外發現一張剛剛遺漏掉的美麗景緻。我將那張相片塞到少年的眼前,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呆滯了一下,接著咕噥地說:「太近了啦。」然後往後退開了一些距離。不過預料之中的,少年很快就被那張相片中的影像吸引住了目光。

 

「好美。」他讚嘆地說。

「嗯。」我看著少年身上不可思議的光影不知為何發散了些許甜澄色光彩,接著又變回最初的淡綠。

「這是什麼?我從沒在這裏的星空中看到過這般絕美的幻象。」少年眨眨眼,目不轉睛地緊瞧著我手中的紙片。

「南極光。」

「南極光?」

「一種絢麗的發光現象。」我回答他的疑問,「只會出現在南北半球。」

「在夜空中發光?南北半球?」海水綠的眼眸不解地看向我。

「很美,對吧。」

「是啊。」他點點頭。

「就跟你一樣,不是嗎。」

「欸?」少年怔怔地看著我,他似乎無法理解我剛剛說了什麼。我將相片自他眼前拿下,與他海水綠的眼眸相互凝視著,我悠悠地開口。

「沉睡的極光(Aurora)啊。」

 

接著我看到了發光的少年頰上古怪地抹上了一陣紅暈。他嘗試著轉移注意力看向我身後晶藍色的海水,我知道他企圖讓自己紅潤的臉頰盡快消退。我將照片整齊的收好放入防水袋中,接著再次收進潛水衣裏。整理身上裝備時我瞄了眼發光少年粉色的臉頰。我並不是故意戲弄他,雖然他的反應可愛的令人抓狂,但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漲潮開始了。」他嘟噥著說。

我朝著他點點頭,「我還會再來。」

「下次見,先生。」少年也點頭向我示意,但他的目光依舊低垂。

 

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接著在少年面前開始拉筋暖身。雖然待會在水中潛入的時間極為短暫,但長年身為水上教練的我在下水前仍習慣性稍微做些暖身運動。他安靜地等待著我做完例行性的暖身,待我完成後,少年才再度開口。

 

「今天謝謝您,還有,」少年蹙著眉看向我,「可以的話,請別再這樣捉弄我了。」

 

我不發一語地瞧著他看,少年似乎被我看得不甚自在,眼神一直左右飄忽不定。

 

「可你絕對知道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我看著他再度發紅的臉蛋,濃密的劍眉卻仍舊皺在一起,連身邊的微光也是一陣一陣地發出紅色的虹彩。

 

「……是,我知道。」

 

真不曉得少年究竟是在懊惱什麼,或者該說『思念體』的構造就連臉紅也能完好地顯現出來,真是讓人深感奧妙。

 

「有什麼好害羞的。」我沒好氣地說。

「這、因為您、您是第一個這樣對我說的人……」少年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個人沒有這樣說過嗎?」我挑了眉調侃地說著。只見他一聽到我提起『那個人』,縮緊的眉頭就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連神情也呆然了起來--還真是令人火大。

「才沒有,先生,他才沒這樣說過。」

「你的記憶又不可靠。」

「我想他……就算真的有這種想法,應該也不會說出口。」

「那他勢必是位極度壓抑自己情感的男人。」

「……或許、就像您說的--…是的,但說真的,其實我連他是不是位男性都無法肯定。」他愣愣地說。

 

以少年目前僅剩的記憶,大概也無法反駁我說的話,不過不知道為何,我就是能如此肯定『那個人』就是這樣內斂的一個人,而且是位男人:越是珍惜與渴望,卻越是無法說出口表達他的情感,最終能做的,也只是沉默並堅定地陪伴在少年身邊尊重他一切的選擇。

 

「呵,」我不禁失笑了一聲,「真是傻子。」

「什麼?」

「沒事,走了。」

「欸、怎麼這樣--」

 

少年一頭霧水的看著我,不過我可沒有想要解釋給他聽的打算,我轉身拾起隨意擺放在岩地上的潛水鏡,將蛙鞋及潛水衣穿戴整齊,拉下潛水鏡後,便跳入逐漸漲起的晶藍色海水之中。游出洞口後,我從沉重冰涼的水面起身,返回停在崖邊海蝕洞穴的快艇上,而少年早已站在崖邊岩壁旁等著我,他的靴底依舊是離奇地站在浮晃的海面。

 

他觸碰不到我,也觸碰不到輕艇。我理解碰觸不到小船的原因,但究竟是為什麼少年連我都觸摸不到,我如何都猜不透原因,更別指望少年的腦袋能夠想出什麼答案來。認識他也將近一年的時間了,少年仍被深鎖在海水下岩壁與水晶裏(我甚至連實體都看不到),而他依然是呈現發光的思念體狀態,事情沒有任何進展,什麼辦法都找不到。我們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解決現況,根本連個頭緒都沒有。直到現在我仍無法接受這惱人的事實。

 

在那無邊的地平線之上

你能看見什麼;

 

我將潛水鏡摘下,抽回之前綁在岩柱上的錨繩後,便發動引擎,開始向前滑行駛離崖邊,在此同時,我再度聽到了少年送行的歌聲。

 

那白鷗為何呼喚?

蒼白的銀月自遙望的海面升起;

 

「那首歌,」我暫時停下了行駛中的快艇,回頭看向海面上身後的少年,「下次,也教我唱吧。」

我再次與他約定下次的會面,這是自那次出國事件之後兩人離別前的習慣。因為那雙曾經哭腫佈滿淚痕的臉龐,說什麼我都不想再讓它發生第二次。

 

接著我看見海水綠的眼眸露出了青澀的笑意,他點點頭,再度展喉輕聲歌唱:

 

一切都將變的銀白透明

船隻已來迎我歸鄉

水面上波光粼粼

所有靈魂終將安息--…

 

 

***

 

 

與哼唱著歌的少年道別後,在海上航行了一個不長的距離便能看到赫瓦爾南邊的小港口,豎立在灣內成群而上的磚紅色屋頂隨即映入進眼簾之中。我將自家用的小型快艇拴好在岸邊,拎起放置在船內的拖鞋,換了鞋便踏上港口白色的石板前進。身上的潛水衣濕漉漉地不斷滴落著水珠,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水漬。雖然覺得濕悶,不過因為住處距離港口並不會太遠,大約一公里不到的路程,我決定回到家後再好好處理身上這些濕黏的髒東西,此時已接近黃昏時刻。

 

赫瓦爾是個四周環繞著蔚藍海水,位於亞得里亞海上的一個小島,它勉強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觀光景點。不過港口區的石板道路上雖然仍有一些觀光客穿梭其中,但比起杜布羅夫尼克驚人的旅客數量跟島上另外一個主要港口已經是好上許多了。我的房子位於島內海灣其中一角的崖邊上,那裏大約只有六棟不等以白石砌成的紅瓦房屋,除了遠離鬧區,周邊的林木也較為茂盛,往高處望去甚至可以看見片片野生的薰衣草田,隱私性也較好。而窗前整片無人的海洋景觀,更是島上最美好的景象之一。

 

在回家路途的爬坡上,我遇到了住在隔壁的兩位孩子,而他們正準備前往參加與鎮上朋友的晚餐聚會。那是一對德國夫妻在鎮上所領養的孩子們,不過夫婦倆因為工作的關係已返回德國一段不短的時間。金髮的男孩看見我,便喊了我的名字禮貌地打招呼,而在他身旁的黑髮女孩則點頭向我致意,她輕聲說了句:您好。

 

兩人走近並與我稍微寒暄了一陣,但女孩不知道為何隨即露出了茫然的臉龐,就連金髮男孩也是相同的迷茫神情。我疑惑地看向女孩,問她發生什麼事了,她只是怔怔地說:「先生,您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我問她我身上沾染了什麼味道,但她怎麼樣也回答不出來。她皺著眉看著我,似乎感到非常苦惱。

 

「對不起,先生,我說不上來。但那是種……熟悉到令人想哭的氣味。」最後她小聲道了歉。

我看著莫名發楞卻不知所以感到抱歉的兩人,便拍拍孩子們的肩膀輕聲地說:「別太放在心上。」並且催促他們趕緊前去參加聚會。

 

與孩子們道別後,我的目光望向兩人遠去的背影。應該也有十六、七歲的年紀了,洞窟中的少年若與他們站在一起,想必看起來就像是同齡的孩子吧。只是他們能夠無憂無慮地過著正值青春的人生,而那有著海水綠美麗寶石的少年則只能在那深海之下、在奇岩之中、在囚禁其身的水晶裏,獨自一人過著永遠靜止的十六歲。

 

在夕陽時分我回到了自家住處的門前。因為沒什麼人煙,隔壁的孩子們也不在,我索性就在家門前將濕漉的潛水衣先行卸下掛在門邊,拿起衣中那袋相片裸身進了屋內。我將相片袋放置在桌上,直奔浴室快速沖了個澡後,隨便抓了一條乾淨的毛巾裹住下半身,便再度打開家門將潛水衣拎到屋外的洗衣處浸泡清水,讓衣內的鹽分慢慢釋放出來。

 

我再次回到浴室抽開腰間的毛巾,繼續剛才沒做完的清潔工作。蓮蓬頭噴出的熱水持續澆淋在頭頂上,我雙手撐在淋浴間白色磁磚的牆壁上,卻無心專注清洗身體。稍早少年在晶藍色海面上旋舞的瑰麗身影至今仍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我直盯著腳下流敞不斷的熱水流進銀色的排水孔之中,試圖轉移注意力冷靜下來。

 

但最後我仍放棄的閉上了眼,而原先撐在牆上左手早已放下,蓮蓬頭湧出的熱水依然不斷噴灑於全身,粗糙的手掌則粗魯地撫上下身凜然堅挺的硬物。我不禁回想著棕髮少年透著光的無邪笑靨,那雙大眼,一想起少年青澀的面容,握住的指節便開始不由自主規律地上下撫弄起來。

 

白煙般的熱氣彌漫在濕潤的浴室裏,我蹙著眉用力套弄著自己,腦海中甚至開始想像少年綑綁在腰間與大腿上的皮帶被我一條條緩慢地解開。少年海水綠的寶石會緊張地看向我,並且輕抓著我在他身上不安分的大手,但卻沒有推開的意思。他會用他青澀的嗓音甜美地喚著我的名字,紅透著臉任我輕易解開他身上任何一顆調皮的鈕扣與緊緻的拉鍊,並且迷濛地看著我拉開那件穿戴在他身上那些完美合襯的軍服。起初或許他會感到些許抗拒,但最後仍將順從地敞開他的--

 

一陣極致的快感衝破了臨界點,我忍不住低吼一聲,手上緊握的炙熱也釋出了滾燙的白液。我緩緩睜開眼,輕喘著看向沾黏在左手掌上混濁的液體並且深深嘆息,而那些白濁也隨著澆灑不斷的熱水從手上沖刷至腳下的水灘,最後流入銀白色的排水孔之中。

 

想擁抱少年的欲望逐日加深,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逐漸面臨情感失控的邊緣。然而滿足了肉體短暫的欲望,靈魂剩下的卻只有滿腹無盡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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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rmant Aurora -沉睡極光- (Pre) END

Book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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