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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hite Ghost

 

 

 

-上-

 

——它的容貌如同精靈,身影飄渺又似鬼魅。它是冰雪之上純淨的白夜之子,月光之下高潔的白銀之鬼。

 

——我絕對是瘋了,毫無疑問。

——說不定打從多年前與那蠱惑人心的『白鬼』相遇起,我的心智便早已無可救藥地失常並且淪陷其中,永遠地。

 

Levi

 

 

Ⅰ.

C.E 2025 Winter in Newfoundland - Boreal Forest in Gros Morne National Park 

西曆 2025 年 紐芬蘭冬季-格羅斯莫恩國家公園 極北林區

 

利威爾此刻正專心埋頭於整理桌上的研究報告,再過三周之後他就即將離開這個待了十年的好住處,因此他必須盡快將這些十年來堆積如山的資料與書籍分門別類,並完好的打包完成。

 

他坐在一樓客廳內的辦公桌前,桌台前疊滿了各種的文件與厚重書籍,以及一台筆電,但卻保持地異常整潔。木製的牆壁與地板在空間不大的客廳中央放置了一張木製茶几及兩張深紅色的沙發,茶几上頭依然整潔如故,下頭則鋪著一條米白色的地毯。利威爾會鋪上白地毯的理由是:這樣地上的髒汙可以清楚地被他輕易清掃掉。

 

這是位於格羅斯莫恩國家公園(Gros Morne National Park)北邊一處森林邊獨棟的木屋,也是利威爾私人的研究住處。

 

他是世界著名的生態學家和動物學家,同時也是位醫生,畢業於德國耶拿大學。他在十年前便以令人驚艷的生態與動物學術研究論文發表於世界期刊中。而名聲響徹國際的原因,正是因為他的本業並非是生態或動物學等專業領域,而是個實實在在的醫學系學生,那年他才22歲。

 

畢業後利威爾任職於德國首都一家著名的外科醫院,在26歲時被邀攬參與一項學術研究,招攬他的是美國與加拿大合同組織的動物保育研究團隊(U.C.W.C.R.D,簡稱UD),他的職務是以醫生身分前往加拿大紐芬蘭島協助進行長達10年的動物拍攝與生態研究計畫。

 

利威爾研究團隊的夥伴皆是來自世界各地在其專業領域上頂尖的佼佼者。團隊中包含了執行長、各地而來的頂尖地理學家、生物學家、植物學家、海洋學家、生物統計學家、獸醫及攝影師等。他們在這座美麗島嶼的任務有兩項:一是長年紀錄格羅斯莫恩國家公園內野生動物生態並抑制生物造成林間影響之研究;二則是紀錄紐芬蘭島周邊豐富的鳥類漁場生態與領航鯨的海洋研究;前面兩項皆包含影像拍攝與動物環境保育任務。

 

利威爾的任務是為前者。他對海洋領域一來沒有深入研究,二來沒有興趣,但其實自己身上所擁有的專業知識其實不管在哪個領域都可輕易地適用,所以身為團隊醫師的他,若有出海的必要時他仍須陪同團隊一起執行任務,以避免團隊在船上遭遇到不可避的意外事件,卻無任何醫生在場的窘境發生。但他實在不喜歡海水造成的黏膩感,所以非必要的話他總是躲在陸上遠離紐芬蘭蔚藍壯麗的海洋與瑰麗的奇岩冰山,並在閒暇之餘協助團隊進行生態研究的指導與擔任政策執行的顧問。

 

而今年這項計畫距離他剛到此處也已經有了十個年頭。

 

客廳壁爐內的柴火燒的霹啪作響,木頭燃燒的香味也哄托著室內的溫暖。他喜歡木頭燃燒的味道,也熱愛古老鑄鐵壁爐的老舊感。縱使2025年的現在,大部分的房屋已將壁爐改建成以天然氣或電壓式較為環保的形式獲取溫暖,但他對仿木和火焰影像這種虛假的東西總是提不起勁,因此即使身為一個生態學家,他依然使用人類最為古老的方式進行室內的取暖。

 

所以這棟木屋的兩樓雖是利威爾的寢室,在紐芬蘭冬季雪花飄散的日子裏,他總是極少上樓睡眠,因為利威爾更喜歡埋頭於沙發上享受柴火聲所帶給他的安眠曲。

 

室內的大門邊擺放了三隻獵槍,而門邊的木櫃上則擺著一箱醫療用品及一些不清楚用途的藥品與零散的玻璃瓶。槍枝的其中之一是裝填實彈的真槍,另外兩隻則是醫療用麻醉槍。那是在這林間用以自保的物品,但通常的用處並不是用來射殺誤闖的動物,而是用以警告國家公園中偶爾會出現的盜獵者;而麻醉槍則是工作用的夥伴,當然若他有心的話,他當然也可以用來瞄準那些傢伙。

 

他稍微抬頭看往窗外紛飛的大雪一眼,便又繼續埋頭於文件的整理工作。等這場冬季的風雪停歇後,長達十年的研究工作也即將進入尾聲。他愛著這個小島,長年在此居住已讓他對這塊瑰麗的島嶼產生了感情。雖然有些遺憾,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就在他感念紐芬蘭美好的同時,忽然之間他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看他。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利威爾想。從他十年前搬到林間這棟木屋之後,這幾年間總是會莫名地感覺到一股說不上來的視線,尤其在最近即將要離開的這一兩個月意外地頻繁。前幾年並沒有像現在如此頻繁的感受,頂多一年間注意到兩三次。

 

感到莫名視線的狀況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關連性。有時是他在戶外撿取木頭的時候,或是天氣好時他仰躺在木屋前面的長椅上看著平板的研究資料,甚至是他在室內窗台前整理清掃客廳的時候,都有發生過。因為並不是什麼強烈的感覺,而且利威爾的住處緊鄰著北邊森林,他總想著或許那只是路過的野生動物的目光。

 

但這次的視線並不是如此。與往年的感受都截然不同,甚至與這個月來感受到的都不同。

 

難不成堂堂外科醫生暨國際動物生態學家,36年的人生中總是充斥著數學邏輯驗證與自然科學理論知識的他終於是在這紐芬蘭島遇到科學無法解釋的鬼魂了——利威爾自嘲地想。因為那視線更像是某種說不上來強烈弔詭的感覺,像是穿牆般直直透過障礙物的隔閡鎖定在利威爾身上。這感覺過於明顯,他立刻抬起頭往窗戶看去。目光晃過的那瞬間,他偶然撇見在大雪紛飛的窗外,似乎有道銀白色的人影就站在雪地之上,但欲再仔細檢視,那抹人影就像錯覺似的消失不見,留下的只有無止盡的白雪撒落在窗前。

 

 

他想他應該沒有看錯——那應該是道人影。利威爾停下了手上動作,開始警戒起來。會在這種糟透了的天氣之中還在夜晚這種森林外頭悠哉閒晃的,大概除了惡名昭彰的盜獵者就再無他人的可能性。

 

「嘁!真是麻煩。」他煩躁地想,如果盜獵者真那麼無聊找上門來,他還真不介意朝著這些敗類開著幾槍。他放下手邊的整理工作,起身離開疊滿研究資料的辦公桌,走向門邊拿起其中一把獵槍,上了膛後便潛伏在窗台的牆邊,往窗戶外頭掃視室外的狀況。

 

持續等待了一會,利威爾並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他想了想,雖然下著雪的天氣會讓身上濕黏不已,但他被不速之客打斷整理文件的不滿情緒,讓他決定前往屋外查看有沒有什麼蹤跡可循。

 

他帶開大門往戶外的森林邊走去,利威爾腳踏著厚雪在屋外周圍環視了一圈,飛雪持續打在他臉上令他感到非常地不耐,而持續飄落著的風雪讓夜晚原本就不佳的視線獲得更糟的情況,使得他不時警戒著林中有可能會突然竄出的身影。

 

繞了屋子一圈卻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腳印與身影後,他最終仍是不情願地承認自己大概是看錯了。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傻子似的,利威爾忍著惱怒的心情決定放棄這該死的錯覺,轉身回到住處的大門。

 

他開啟木屋的大門準備往屋內走去,身後卻突然響起一陣低吼。

 

利威爾猛地轉身尋找那聲嘶吼從何處傳來,他當下感到非常不妙——因為那並不是人類的聲音。在他還沒來的及反應舉起手中的獵槍時,只見一道白色的鬼影如風般掠過他的眼前,接著自己躲避不及便被那陣風給狠狠地吹倒——正確來說是被狠狠地撞倒在門前的玄關處。

 

「他媽的!」

 

毫無任何心理準備便摔倒在地的利威爾咒罵了一聲。他吃痛的扶著後腦勺,看著被撞擊力道震飛的獵槍摔落在門外,利威爾心想太好了,他根本溝不到那該死的東西。

 

所幸那造成撞擊的罪魁禍首似乎暫時昏了過去。利威爾顧不了壓在他身上的龐然大物究竟是什麼,他趕緊趁它昏厥時將那東西自他身上挪開,他想這傢伙甚至比他還重。只是在觸摸到那東西的瞬間,他立刻被那雪白毛皮柔軟熟悉的觸感分了神,在移開之後他發現他扭到了右腳,他索性坐在地上往後退開了幾步,看向那團身長大約有兩米長龐然的大物,接著內心便止不住的驚訝——他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那是深埋在他心中藏了十年的祕密。

 

他看著倒臥在門前的雪白生物,木屋的大門被迫敞開,落雪持續地往屋內吹入。還沒於訝異中回神,接下來他看到的景象更令他震驚不已。

 

飛雪打在利威爾的臉上,但他已無暇顧及濕黏的雪漬持續飛落在他的身上,因為那體型龐大如雪般的毛皮及特有柔美的身段正逐漸退去,而四肢也痛苦地扭曲變形,倒臥的凜白發出淒烈的悲鳴,牠似乎正承受著巨大的苦痛。

 

那原先佈滿雪白毛皮粗壯的四肢,最後艱難地化為如人類般光滑的肌膚;柔美的身軀則化為清瘦膚色的軀幹;而野獸的面容也逐漸退去化為了似人的輪廓。那生物(真的能稱作生物嗎?)在利威爾的面前轉眼之間已轉變為一個全身赤裸棕髮的男人——或者更像是個少年。他正因為全身赤裸趴臥在門前,因為空氣中的低溫止不住地顫抖著。

 

利威爾此刻已完全忘了警戒,他只是迷茫地看著那『少年』顯露著痛苦的面容,眉頭也皺著了一團,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自額頭上滑落的汗水,連喘息聲都震著他的鼓膜。而這個看似『少年』的生物,在轉變過後,忽然睜開從牠倒臥以來便一直緊閉的雙眼。那凜冽的目光一張開便直勾勾地鎖定了利威爾。

 

利威爾想他終於能仔細看清楚『牠』(或是他,他無法確定該如何定義眼前這東西)完整的容貌,那是有著與轉變前純白毛色不同,而是帶著棕色柔軟毛髮的臉龐,精緻空靈的五官讓他無法跟稍早所見到的野獸面容判定那其實是同張臉。利威爾毫無畏懼地回視著那抹凜冽的注視,但一看到那雙綻放著光芒穿透人心的眼眸,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無法言語。

 

那是雙有著奇異色彩的眼瞳——寶石綠的左眼,琥珀金的右眼。

 

利威爾就這樣直愣著眼前狠狠注視著他的生物再度昏厥過去,並且再次闔上了那雙令人屏息的美麗眼眸。

 

利威爾完全被眼前詭譎甚至是怪異的景象奪去了思考,他甚至忘記關上持續敞開吹入風雪的大門。他無法置信地茫然看著眼前這個完全顛覆他36年來自己對於世界上所存有正常生物形體的『生物』。他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狠狠打壞,他甚至又再次覺得自己瘋了。這簡直是只有在電影中才看的到的情節或幻想,但此刻就在他眼前活生生上演著現實。

 

但他最先感到的不是驚慌的情緒,或是恐懼的情感,而是每個身為世界頂尖的動物學家,對於發現了世界上任何奇異的物種都會表現出相同的第一種情緒——讚嘆著這不可思議驚奇的一切。雖然這現實超乎想像。

 

「開什麼玩笑啊,這個。」他無法置信,嘴角止不住嘲諷的笑意。

 

利威爾茫然地盯著眼前昏眩的『少年』。他當然知道轉變前的那白色生物究竟是什麼,更不要說為何看到那雙奇異之瞳自己會如此地震驚。那是114年前理應從世界上滅絕的夢幻物種,但利威爾並不是特別驚訝已滅絕的生物怎麼還會出現在他眼前,那是因為早在十年前他便已遭受過一次事實的衝擊。真正令他感到衝擊的是那『少年』所擁有的雙瞳。他想他一生都無法忘記那夢幻之白所擁有的、那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瞳彩。

 

——那是與他十年前瞞著世界所救回來的『東西』有著相同異色光彩的眼眸啊。

 

他幾乎是完全肯定眼前這生物就是十年前他在紛飛的雪地上撿回來的雪白的傢伙,那是這百年間從世人記憶中逝去的亡靈。他想他怎老是在糟透了的大雪之中與這傢伙相遇,而且十年不見的小傢伙竟然就這麼在他眼前活生生地變成了姑且稱為『人』的模樣。他甚至自嘲地想,他是不是還沒睡醒,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夢境。

 

因為這簡直就像是自己荒唐地遇到了紐芬蘭林中的精靈。

 

 

***

 

 

Ⅱ.

C.E 2015 Winter in Newfoundland - U.D HQ , Norris Point 

西曆 2015 年 紐芬蘭冬季- 諾麗斯旁特,UD本部

 

 

這是他剛到紐芬蘭島的第一年冬季。

 

美加動物保育研究團隊本部(U.C.W.C.R.D,簡稱UD)落腳在紐芬蘭島格羅斯莫恩國家公園南方的諾麗斯旁特(Norris Point),距離格羅斯莫恩(Gros Morne)入口處只需約12分鐘的車程。

 

他們的研究團隊分成兩隊:海上生態與陸上生態。大夥們常於晚間在UD本部大廳內喝酒交換分享有關今天的研究進度,或是拍到了哪些精采的照片;或是某人架設於野外的攝影器材晨間去例行檢查時,發現可憐的攝影鏡頭又被焦躁的駝鹿或成群調皮的鳥兒給狠狠撞飛。

 

利威爾偶爾也會陪著團隊夥伴安靜著聆聽他們的驚喜趣聞,但他生性不喜歡吵雜的人群,尤其是當他想專心於研究上的發現與撰寫論文時,樓下傳來的哄鬧聲總讓他想拿起房內的獵槍朝著屋頂掃射。但他知道大夥並沒有惡意,他們只是樂於分享自己的喜悅與享受難得輕鬆的氣氛。

 

最後的結果是利威爾除了每日必要的團隊研究工作會留在UT本部外,他買下了一棟稍微遠離國家公園管理處入口及本部北邊的私人木屋,只要是遇到休假或是團隊暫時沒有排定工作的空檔,利威爾總是會躲在靜謐的森林中享受自己的私人時間,或進入森林裏做起他的環境研究。他會留下對講機與手機,以因應臨時發生的救援任務或緊急事件。

 

寧靜的室內偶爾吹進窗外冷冽的寒風與雪花,第一年的冬季便遇上大雪,利威爾想在這島上的冬季似乎不太好過,以前在德國下雪時至少工作都還是躲在室內,下班則躲進車中,能被雪弄的一身濕的情況還挺少的,但在紐芬蘭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絕大多數時間都需要往戶外跑,這樣出門總是會濕濕黏黏的令他感到不快。

 

他偶爾聽著窗外白雪落在屋頂的聲音,跟柴火焚燒的霹啪聲,利威爾專注於前幾日的生態研究進度報告。北邊這處森林白天不止美麗,夜晚也寧靜的讓他感到舒適,他想自己或許可以忍受短暫的冬季,並且應該會愛上往後在這生活的日子,除了偶爾還是會受到一些不速之客的打擾。

 

他才剛想到擾人的傢伙,突然連續的兩聲槍響徹整個夜空,劃破了利威爾住處附近山林間的寂靜。

 

他才只是腦中晃過而已,下一秒就真的烏鴉嘴地遇到,他碎念自己是不是有預知的能力,或其實只是倒楣透頂。因為這已經是今年他搬來後第二次遭遇盜獵者的槍響了。

 

幾乎就是聽到槍聲的一瞬間,利威爾反射性的放下手上的研究資料,抓起外套跟門邊放置的獵槍,並且隨手抓起一些急救用品和對講機便往外套裡塞——有槍響必有遭到射殺的動物,不論趕到現場之後是否真能將無辜的動物救回來,或是最糟的情況為屍體被盜獵者帶走等等——他才不管那些『假設』,先做就對了,凡事總要試一下才知道。但他不可置信地想,即便是在這大雪之中,盜獵者的行徑仍如此猖狂,是有如此地貪婪跟不怕死嗎?

 

利威爾衝出戶外,他想剛剛的槍聲距離應該離他不遠,幾乎就在自己住處東邊的森林方向。他拿起手電筒跑入林間,今天剛好是新月,大雪也阻礙了視線,他在黑暗的森林中即使拿著手電筒,可見範圍也只有約不到一公尺。

 

他在林間開了一槍示警,除了濃厚的警告意味之外,也是讓盜獵者知道自己正前往案發現場的行蹤,他可不想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雪之中莫名奇妙挨了一槍。他拿起無線電講機通知國家公園管理處值班的警察,將捕捉盜獵者的任務丟給他們。他對那些人渣痛恨至極,但現在最要緊的事不是開槍掃射那些敗類們,而是盡快在這惱人的寒雪中找到稍早遭受槍傷的動物———雖然很有可能於事無補。

 

利威爾憑著記憶拼湊剛剛槍聲傳出的方位,他已在森林間行走了一陣子,大雪持續打在他身上,他卻遲遲找不到被槍擊的動物蹤跡。因為並沒有其他動物的騷動聲,利威爾估計盜獵者在聽到他的槍聲時便已倉惶離去。

 

在他即將放棄搜索的前一秒,手電筒地圖式的偶然打在雪地上其中一處,終於讓利威爾發現了一灘即將被大雪遮蓋住的血跡,他不敢大意,他加快腳步循著雪地上綻放的片片鮮紅往林間推進,最後血跡停在一個雪坡的頂上,內心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走上坡頂往下查看,果不其然看到斜坡下銀白的雪地上撒上了一抹清晰可見的殷紅,看來是因為槍傷的關係逃的太急沒有發現眼前高低差的斜坡,不幸地跌了下去。

 

利威爾咂舌了一聲,他蹙著眉用手電筒環視周邊較為平緩的坡度,接著以槍撐著雪地爬了下去。剛剛在坡頂因下雪視線不佳的關係,他無法清楚看到受到槍擊的動物究竟是什麼,他想那體型有可能是森林再往北邊才會看到的熊類。他走向跌落至雪地上的那巨龐然大物,直到利威爾走到了那生物旁邊,才被牠的容貌著實嚇了一跳。

 

那才不是什麼可憐的熊。倒臥在鮮紅雪地上的生物約有接近兩米長的龐大體型,全身覆蓋了跟雪地幾乎可融為一體美麗的米白色柔軟的毛皮,若不是牠身上一灘刺眼的鮮血,在這視線糟糕透頂下著雪的夜晚估計很難尋找到牠,而與犬隻相似特有的面容與獠牙很明顯地說明——那是一頭白狼。

 

但紐芬蘭的森林中怎麼可能會有白狼?

 

紐芬蘭島上白色的狼種,從來都只有一種。並且那個物種早在104年前就已慘遭人類滅絕,而原先的生態地位目前則是被郊狼所取代。如果硬要說這生物是迷路而來的北極狼那就更不可能,除非這傢伙是泳渡而來的蠢蛋,更何況光是體型就相距甚遠。

 

所以現在的紐芬蘭島哪裡還會有什麼白狼?

 

利威爾過於震驚到幾乎無法反應,他腦袋一片混亂,但是身為醫生的專業習慣仍讓他幾乎得以是反射性地優先檢查生物的脈搏,雖然體溫仍微熱著,但得到的依舊是令人惋惜的結果:這頭美麗的白狼已因槍傷造成的失血過多而死亡。

 

先撇開造成自己混亂的疑問,利威爾開始檢查白色毛皮身上遭受槍擊的部位。這是隻成年的母狼,因此體型才會如此龐大;跌落坡頂並不是最主要的死因,而是白狼身上兩處致命的槍傷:一處位於側身腹部上,一處則是擊中了右後腿部位。霰彈槍造成的傷口極為嚴重,相當於以一般手槍瞄準同個部位連續開了七發子彈,導致皮開肉綻的情況更加血肉模糊並且難以辨識。

 

而這頭美麗的白狼卻可以頂著這兩個致命的傷口逃離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

 

他想可能是巨大身軀造成的體型優勢勉強讓牠能夠支撐自己走到這裡。但利威爾不解的是,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讓牠拼了命的帶著瀕死身軀也要遠離中槍的現場?

 

這個問題的解答並沒有讓利威爾等太久。他將逐漸僵硬的軀體稍嫌吃力地翻了過來,身上因而沾滿了狼血,但他並不怎麼介意,因為他看到了白狼懷裏的東西,便了然於心的明白母狼拼死也要逃跑的理由。

 

「……是為了保護你啊。」

 

死去母狼直至死亡仍緊緊擁抱著一團比自己嬌小了一倍的幼小身軀,利威爾緊盯著那頭幼獸,他想牠應該是母狼的孩子,因為那是頭與母親毛色相似的幼狼,但緊閉著雙眼。利威爾從外觀上無從得知他是否還活著。

 

他先確認幼狼還有微弱的呼吸後,內心暗自稍微鬆了口氣。只是他仍舊感到擔憂,因為他隨即發現雖然幼狼並沒有受到槍擊,但那面摔落在雪地上的雙肢以些微不自然的方式彎曲,也有些輕微腫脹,估計已經骨折,慶幸的是肋骨幸運地似乎沒有斷裂的狀況產生。

 

利威爾盡量避免碰到折斷的雙肢,並且將那團雪白使勁拖出牠母親的懷抱,幼狼純白的毛皮上染上了來自母親的血跡,利威爾也因為這個動作使得臉上也沾到了深紅色的鮮血。自嘴裏吐出的氣息在空氣中發散成一抹抹的白霧,他看著懷中的幼狼身上紅與白的交錯,明明是悽慘的情況,他卻忽然覺得這景象有著病態的艷麗感。

 

忽然幼狼睜開了緊閉著的雙眼,利威爾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內心震了一下,並且倒吸了一口氣,因為那澄澈的目光一張開便直勾勾地與利威爾相望。

 

——那是雙有著不屬於這世界的、奇異光彩的瞳孔。左眼是翠綠,右眼是金蜜。

 

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像是自身體被狠狠抽離開似的,利威爾就這樣直愣著眼前凝望著他的生物再度昏厥過去,並且闔上了那雙令人屏息的美麗眼眸。

 

經過短暫失神後,他猛地搖搖頭,困窘地咒罵著看到那雙異色之瞳便走神的自己。他決定忽略方才的糗態,繼續將注意力轉回幼狼的受傷問題。

 

雖說是幼狼,但其實身長也將近一米,因為腿傷的關係,他不由得開始思考究竟要怎麼把牠搬回去。但是情況並沒有那麼樂觀到讓他有足夠時間思考,大雪持續的落下,而他發現幼狼的體溫正逐漸驟降。他站起身隨便往身邊的樹上折了幾支枯木,從口袋裡拿出繃帶,稍微捆了幾圈後,將幼狼折斷的兩肢與枯木綑起做為簡單的固定,接著利威爾拿出手機開啟地圖,以GPS確認自己目前的方位與研究住處的位置後,他將手機塞回口袋,匆忙以雪掩蓋母狼的屍體,便抱起了失溫的幼狼,利威爾慶幸幼狼的體重比他想像中來的輕,接著加快腳步返回自己的研究住處。

 

——他必須要將牠藏起來。

 

***

 

Ⅲ.

 

歷經一番折騰的奔波,利威爾總算回到了他的小屋。他將失溫的幼狼放在客廳壁爐前純白的地毯上,他把溼透的外套扔上壁爐邊的吊衣架讓其烘乾,接著跑上樓拿了條乾淨的毛毯便往幼狼身上蓋去。利威爾從工作室拿出了一個儀器,那是便攜式的醫療用X光機,他接上了自己的筆記型電腦,為幼狼折斷的雙肢進行掃描診斷。

 

經X光確認骨折的形式並沒有想像中嚴重,利威爾想這應是牠的母親以肉身竭盡全力護住他的結果。幼狼的年紀還小,牠還會繼續長大,所以現階段只需用夾板固定骨折的部位讓牠自動癒合即可。現在他的問題則是需要讓持續失溫的幼狼維持住牠的體溫,並且確保牠在醒來後不會被自己嚇的亂跑亂動(或是吞了自己)。

 

他突然慶幸自己是位醫生,基本該有的東西他的研究住處幾乎都有,不該有的東西他也藏了一些。雖然自己並不是獸醫領域上的專家,但以外科的領域來說,原理基本上是一樣的,因此他並不需要打電話向團隊的獸醫求救;一來他可以自己即時處理傷口,二來也省下了解釋的麻煩。

 

利威爾想紐芬蘭這場大雪至少還會再吹個好幾天,他們團隊的研究工作大概也會被迫暫停直到風雪結束為止,他也多了好幾天的休日,最重要的是這幾天都不會有人前來打擾自己,他可以專心的照顧這頭美麗的幼狼。

 

他在壁爐中再多加了些柴火,為小狼固定好骨折的夾板後,幫牠打了幾劑營養素,便在沾染著汙血的白色毛團前面一屁股地坐在地毯上。

 

他靠著沙發的椅腳,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後,利威爾現在才終於有了可以思考的空閒。他看著牠,想著牠的母親的身影:兩米長的身軀、雪白的毛皮、紐芬蘭島。他知道自己撿回來的當然不是愚蠢的北極狼、也不是白化的郊狼;他不想妄下假設,但卻不得不這樣下結論。不管是哪個線索,所有的結果全都是指向同一種物種——牠只可能是紐芬蘭島上百年前便已滅絕的、美麗的貝奧圖克之狼。

 

他甚至只在圖鑑上看過這美麗的物種,他從沒想過會親眼見證到牠仍存在的一天。利威爾想若這真屬實,那這將會是這世紀最驚人的發現與喜事,想到這裏利威爾便感到了止不住的喜悅與興奮感,還有一些異樣的排斥感。不過他不解,絕跡百年的白狼為何會之前都沒有任何人發現牠們的行蹤,卻偏偏在自己登上紐芬蘭島的第一年如此幸運地遇到?

 

不過利威爾很快地就對這項疑問感到了無所謂。不論原因是什麼,總之發現牠的是自己,而不是他隸屬的團隊,估計那些愚蠢的盜獵者也只是將牠誤認為鹿類或熊類,是他把牠救回來的——牠也只能是屬於他的。

 

對自己突然冒出的奇特想法感到驚訝,他也發現從戶外發現白狼開始,他所做的一切也都違反了以往自己所實行的標準動物救援SOP流程。利威爾現在才驚覺自己發自內心地並不想讓人知道這隻幼狼的存在。因此他才會在返回住處前匆忙掩蓋母狼的屍體,也不拿起對講機通知管理處人員告知母狼與小狼的發現,也不想撥打電話請UD團隊的獸醫幫忙,更不用說將幼狼移到管理處的醫療中心進行妥善的治療了。

 

這完全不是一位正常的動物學家該做的蠢事。利威爾抱著頭懊惱地想,他不明白自己腦袋出了什麼事。他愣愣地看向躺臥在壁爐邊幼狼緊閉的雙眼,他發現自己突然好想再看一次那瑰麗的精靈之眼,他甚至開始期待美麗的幼狼脫離沉睡睜開雙眼的那刻。

 

他伸出右手撫摸雪白中沾染著汙血的絨毛,他驚奇的發現自己竟然不覺得髒。

 

「就叫你…EREN(艾倫)吧。」利威爾輕聲的說。

 

 

——他想他絕對是瘋了,毫無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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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hite Ghost (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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